卜居

山河2

山河1 3

家中的布置同明楼居住时一般模样。阿诚将他的行李箱先放置到了屋中。阿诚将壁炉燃起,房中一时间温暖起来,明楼将厚呢子的外衣脱下来,正巧阿诚从内室出来,他将明楼原来留在家中的一件较薄的针织衫收拾出来。

屋中的昏黄使得人慵懒起来,目所可及的家中一切都是这种带着橘色的温暖色彩,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与世隔绝感。

厨房里咕噜噜热水烧开的喧闹声,火焰中柴火火星的噼里啪啦,明楼难得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二,他闭上眼,却愈发在这人间的热闹烟火气中觉出一些躁动来。他一向是个持静而克制的人。此时心头抬起的那一点不同寻常的感情,在屋中被压缩成一种有分量的实质。

“来尝尝我独家的大乱炖,连我的同学都说好。”阿诚端着一锅芳香的炖汤出来。

明楼的目光在屋中游移四瞩,他状似无意地问,“同学……”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明状的情绪“看来你和同学们相处的不错。”

“偶尔请他们到家里来吃一顿,就当改善生活了。”

“你这屋里倒是比我在时暖和些。”

“你觉得热吗?”阿诚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起身去打开了窗户。他又返身到厨房中,切开一个柠檬,将其放置在餐桌的秋叶形碟中。

窗外的寒气带着风在窗棂环绕,阿诚只开了一半,屋中不至于太热也不过于冷冽。

 “你也吃点东西,”明楼一把把他按在椅子上,“别忙前忙后了。”

阿诚难得与明楼见面,此时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想同明楼讲。明楼坐在自己对面,慢条斯理地饮汤,是大家门户养出的气度。

他二人间的此刻只剩下静,唯闻一点风声抚动窗帘的布料摩挲声。间或有杯盏与银勺相碰的声响,声音也是轻细的。这种安静是阿诚和明楼都熟悉的,他们能听到彼此的话语,也只是自己的心跳声。

 

 

明楼醒来时躺在自己原来的大床上,包裹在干果香气的温暖厚实被絮里。头顶是浅青色的帐子,他揉了揉太阳穴,难得聚焦在腕表上——已经是日上三竿。他掀开被子,穿上拖鞋,另一侧沙发上有人睡过的痕迹。他坐在餐桌前时,已经由迷蒙的状态转醒,面前是切好的面包,阿诚留了纸条,奶酪汤在锅里。

昨夜,他主动去拿了自己私藏的红酒,与阿诚同席照杯。有酒润泽,两人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,也是阿诚说的更多些,他在旁听着。他眼中的阿诚终于绽放出一种不同的神采,就像乡野间生长的紫葡萄,饱满而壮实,他的思想广度在夸张与生长。

关于昨夜的各个片段的叠加之中,他想起昨夜的阿诚,眉眼间是微醺的绯色。谈到兴起时,他的双眼,熠熠生辉又澄澈而有亮色。他眼中最初的克制与压抑逐渐散去,生动地向明楼描述着那个他所见的法兰西。

有愤慨,有委屈,有酸涩,而更多的是从他濯濯双眸中透出的希望。

这个阿诚对于明楼熟悉而陌生。他欣喜于他来到法兰西之后的变化,都是他所期待的,也有超过他所预期的部分。

 

“我倒是还有一件事不理解,为什么你到巴黎之后就给大姐和明台回了信,唯独我没有。”

明楼问出这句话时,自己反而有些惶恐不安,有些难以自处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想或许带着一丝酸气的发问,是如此的不合时宜,他只能强迫自己对上阿诚莹莹如湿的目光。

或许刚才进门至今的美好气氛就被自己的质问打破。他在阿诚面前惯是一种庄严的大哥形象,对许多事情有自己的考量与取舍。或许自己问的问题对于阿诚而言只是一个他所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,念及此处,明楼的心头更衍生出不安。

阿诚却以一种极其温柔的目光,“我来这里之后,觉得每一天的变化都非常大,与你对话的是几个周以前的自己,时时反思,时时便看到自己的不足与幼稚的部分。所以想着和你当面一叙,是最好的……”

明楼一面摇动酒杯,一面轻轻回答道:“那我要在伦敦停上月余,你小子可别忘了给我写信。”

“那是当然。”

 

一线阳光落在窗台上,屋子里,更多的是关于阿诚的气息。明楼难得在繁琐事务中获得这一点呼嘘的缝隙。他看到自己昨日,有些懊丧。最后应该是阿诚将他扶到床上休息,自己又睡在沙发上休憩亦方便照顾他。

他们之间换了一番,他倒是需要阿诚来照顾了。

 

盥洗完毕,他换了衣裳,洗去一身酒气,走出前院去。除了阿诚他还没告知任何人自己到了巴黎这个消息。难得有几日的清闲日子可以虚度。

 

天底点碧,温静娴雅,难得所见如棉花般的云朵在天空中游移。院前枝叶如沐似洗,在微风中摇曳生姿,绿得分外动人,目之所及,风物清佳,皆为生命的长成。

 

教室里稀稀拉拉,坐了一半的学生,还有一部分躲在最后一排,不知在做些什么。历史课对于留学生而言不是必修的课程,全靠自我选择,因此上座率很低。不过上课的老师很负责,常在课上信手拈来一些当地的风物人文。

阿诚难得地在这门课上走神了。

 

阿诚记得明楼在他这个年纪时,生得风流倜傥,正如戏文本子里的翩翩少年,策马兰台。但凡有大型的活动,明楼总是代表学校出面,在学生之中很有一些威望。同时明楼他为人持重,和女孩子几乎没有牵连,反而更引得那些小姑娘的爱慕。

常常有小姑娘慕名而来,守在明家的门口,便低了头,有意无意地偷偷窥一眼。

而阿诚觉得,明楼能爱人却不甚会爱人。譬如他对家中人事事照拂得当,而对于那些无意间掉出来的各式情书却不置一顾。他常常将大小的信件都收拾在了一处。

 

阿诚跟着明楼之后,生活上自然多了非常多的变化,也同时遇到了很多的情景。更多的,作为一个看客,他看着那些爱慕明楼的少女,生出欣喜,生出爱恋,落得失望,落到嫉妒。那些情绪,爱与怨,就像那戏文中唱的一般,次第逐渐生长又消亡,让阿诚对于感情也多修出一分深度。

 

他曾问过明楼喜欢什么样的女孩,明楼笑了笑,没有再言语。半月之后,他见到了那个让明楼有时神游又偷笑的女孩子。

她对阿诚粲然一笑,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绍:“你好,我是汪曼春。”

那时的阿诚也觉得明楼需要这样的女孩子。明楼沉稳却过于沉稳了,有时他不想开口时,连大姐也无可奈何。而汪曼春烂漫又可爱,她能缠着明楼,让他做出一些阿诚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来。

而后,便是大姐强令送着明楼去了法国,让汪家小姐这本书,永远也落不到明楼的床头。

 

阿诚之后再难从明楼脸上获取那种神情。尤其是明楼去了法国之后,他同大姐和明台的信多为家里的问候,正式而谨慎。唯独予阿诚的那一份是不同的,常常谈及一些不相及的事情。屋檐飞过的斑鸠,窗前生长的绿枝,仿佛只是聊着一些家常,阿诚却能看出信中暗含的情绪。倒是归国之后的明楼,比起离开上海的时候,更为沉稳持静。有时,连阿诚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。

 

酒酣耳热,那一点葡萄酒在杯中摇晃。

“大哥还记不记得小时候,大哥教我的第一篇古文。”

“公无渡河,公竟渡河。堕河而死,将奈公何…..”他慵懒地笑着,“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。”

“后来上了学堂才知道,人家学的都是《三字经》,唯独我学的是《公无渡河》,”阿诚不动声色地将酒壶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点。

“原来教你这一句的时候倒没指望着你读懂。”明楼微微起身给自己再添一杯,露出手上的腕表,在光线下表面竟有一丝划痕。“先记下了,以后再慢慢琢磨着,更有一分不易见的好处。”

阿诚应下,一点犹豫咬着心头,他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,没有开口。

 

周末的时候,阿诚约了明楼去踏青。在林间小路中散步,草地上的绿色倒是褪去了夏日间最炽热的时候,偶有一点浅蓝色的花朵儿点缀其间。昨夜一场雨将松柏的枝叶清洗一番,倒是绿得清亮了。周围一切都是美好又安静的模样。花果同松枝的气息,在微热的午后发散。

“我以为这一场雨已经被风发散地干净。”阿诚蹲下身擦了擦裤管。

明楼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。

阿诚昨日帮明楼取了一封信,从广州来的。阿诚默默将信件放在明楼的书桌上,心头却又是一番翻滚。从广州的来信,同明楼衣服的磨损,手表之下不同的肤色,以及腕表上的划痕。所有的事情重叠交织,阿诚觉得自己理出了一点头绪,却迟迟不敢向明楼求证。

两人沿着小路往树丛的更深处走去,各怀心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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