卜居

山河

山河 2 3


1924.3

三声扣门,不急不缓衣不轻不重,正如来人笃定而温和。

“东西收拾的如何了?”明楼站在门口,左手插兜,右手一个洗净的苹果。

“衣服都差不多了,”阿诚一边折叠衣服,从容地答着,“只是带些什么书,还在犹豫……”他拿起床头的几本书,“正想来问问你的意见。”

阿诚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,还是明楼送他的生日礼物,现在看来却有些不合适了。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飞快,阿诚将袖子挽起,露出半截的手臂,已经隐隐有了一点成熟的味道。

明楼的目光扫过阿诚床头的枕头,凸起一半,拙劣地藏着些东西。他不动神色绕到阿诚背后,站立定在书桌前,本想作出厉色,看着阿诚的背影,一口气又松开,温和道:“巴黎的书店有的是书,没必要带上太多,只是在船上的日子难熬,随身带几本小说解乏倒是够用。”

“你现在却不觉得那些是闲书了。”阿诚轻笑,顺手将明楼手里的苹果接过去,啃了一口,又瘪嘴抱怨,“真酸。”

 

春光如一泓流泻的绸缎,铺开席卷而缱绻的柔光丝线,袅娜荡漾,韶光从书桌前的窗户落进屋子里,那样好的春光,半幅落在阿诚身上,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。

 

是夜,大姐先遣走了明台,客厅中三人对坐。明镜端起桌上的玻璃茶盅,用盖碗撇去茶叶,轻轻吹了一口,“阿诚……”

阿诚立刻在沙发上坐正了,双目紧盯着明镜。明楼顺手添了一杯热茶,却是站起来送到阿诚手里,再施施然坐下,带着轻松的口吻,“乡下刚收上来的新茶,尝尝”。

阿诚一颗摇晃而忐忑的心便定下来。

“你要去法兰西,我和明楼都很高兴。”她啜饮一口,“你是我明家的人,一言一行都应当有我明家的气度。其他的我不担心,你是我和明楼看着长大的,我们对你是放心的。”她将茶碗共碟放在茶几上,清脆一声,像是敲打在阿诚的心口。

“我只对你有一个要求,”她终于将目光对上了阿诚的双眸,平日里和善的目光,此时一丝藏不住的锋利,“在外面好好读书,少掺和政治相关。”

四周静的像潭底,阿诚嗯了一声,又补充道,“我在法兰西会好好读书。”

“好了好了,”明楼顺手将阿诚搀起来,“时间也不早了,阿诚明天一大早的船票。我和阿诚还有些体己话要讲。我们先上楼去了。”

 

窗外只有清冷的星光,星子点点落在浓稠的黑夜中,寒光落到的是心头。阿诚颓然地坐在床上,耷拉着头,皮箱就放在门口。只打开了窗头一盏灯,流苏灯罩映出微黄而朦胧的光线。将少年的身影拉长,安静地逶迤在另一侧的墙壁上。

明楼半依在门口,他见阿诚落寞的模样,便进屋带上门,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,转过半个身子,宽慰他:“原来我去法兰西之后,每年总有一批批的学生以各种名头被从法国遣送回来。”他缓缓的语气,不见波澜起伏,“我也是后来听家里的佣人讲,才知道那段时间,大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。不过是担心我被送回来。那些送回来的学生,如果运气好,找个工作也是好事。只是每一批里总有那么一部分人,不论是在法国还是回到中国,都被警察严密监视着。至于安在他们头上的罪名倒才是真的不重要。”

“可是大哥,”阿诚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,“我们去法国,不是单单为了文凭……”

“好了,我知道你的想法。”明楼打断他,“我从小告诉你,要做一个人,一个独立的人。”明楼站起来,

“现在我告诉你,不仅要做一个独立的人,更要有一个独立的灵魂,有独立的思想。”

 

这一夜,他难以成眠。三月时节,夜间微风轻抚,窗外花木疏朗,只是晦暗着看不清楚。正是极好的天气,他别了明楼,枕下是一本《自由血》,他不禁伸出手去触碰书脊。

夜里一点响动都尤其明显,他一颗心在滚油里挣扎。他知道明天还需要早起,自己也困倦得灵台浑浊,可是偏偏睡不着。

他是第一次离开明家,有些事困扰在心头。他原来是依附着明楼的菟丝子一般,他用他的字临帖,他读他度过的书,拜访他的老师,就连一些生活上的小习惯,二人都是如出一辙。他的人生规规整整向前步行,每一步却又都是精准地刻印在明楼前一步的脚印里。

如今要离开明家,离开明楼,自己独自去生活。他知道这是一件好事,却也是一件前途未知的事。

 

阿诚挂着黑眼圈的模样险险避过了大姐。明楼招呼着他上车,看他在后座哈欠连天的模样,笑道:“好不容易今天就你我二人在车上,本来打算让你来开车。”他将车座打燃,“你这样子我倒不敢把车钥匙交给你。”

“难得大哥你替我作一回司机,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“你小子,哪里有半分恭敬的模样。”

 

1924.4

巴黎的雨潇潇,风萧条,骤然而至的冷风冷雨,身上一阵阵阴寒入骨。他淋着雨赶到家中,怀里是油纸包的新书,桌上还有明楼寄过来的信件。

原来这就是家书,他来不及换衣裳,就着前厅的一点点光立刻拆开信来看。明楼的字迹从可见他彼时行迹仓促却不显潦草。信底附上一张支票。

阿诚想起,黄浦江边,四周都是赴法的学生。一个个脸上是蓬勃的生机,是掩饰不住的青春与对未来的向往。本来情绪有些低落的阿诚也受了他们的感染。

明楼送他到船舱边,岸上多是送别的人群。见他们一个个两三成群,高谈阔论,明楼缺低声叹:“去法兰西的日子哪像他们想的……”

不过片刻便被卷席到周围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。

阿诚来了巴黎不足一月,暂住在明楼求学的公寓中。到了巴黎之后才知道自己在法文学校所学的多为纸上谈兵。有时与人交流才深受词不达意之苦。他得了章先生的推荐信,在一所男子中学寄读。课堂上,所有老师均用法文授课。他时常听得一知半解,夜间又不与公费生们住在一起,愈发觉得自己同身边人脱节。

此时明楼来信,多为鼓励之语,他建议阿诚去找一份工做。难得现在法国的经济形势不错,打个短工,不要去出力气,最好是侍应生一类。哪怕工钱给的低些,也是一种对于语言的锻炼。

 

不过三月余,阿诚的法文已经可以同人流畅交流。多亏了在咖啡馆的侍应生工作,常常能参与一些留学生自发组织的辩论与读书会。年轻人的想法在此激烈的交锋,阿诚哪怕只是个端咖啡的功夫,却也能接收到四方的见解与知识。

尤其是一些在工厂打工的勤工生,时常穿着工服就来咖啡厅。阿诚在上海时,曾一度在暗地里研究李石曾等人的言论。来了巴黎之后,自己的思想也丰沛充盈起来,如同修剪树杈,新的枝叶生长出来,那些不成熟的部分便修修剪剪而去。

在一日的学习与工作之后,身体难免疲惫,只是精神却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充实。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感悟立时与明楼分享。只是山长水远,明楼一封回信也要月余,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同现在的自己又有所不同。便将回信一事暂时搁置下来。

 

1924.10

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半年余,明楼原定的计划是到伦敦做访问学者。他从香港过来,却是比预计的时间早到了半个月。便写信给阿诚,两人先在巴黎一叙。

阿诚仍然住在明楼的公寓之中。阿诚自觉难以融入当地的留学生群体。官费生同富家子弟混在一处,住的豪华,吃的豪华,恨不得处处彰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,阿诚自然是不屑。

只是他毕竟住在第八区,难免惹来些风言风语。同勤工俭学大多时候也不过泛泛之交。

若真是同前人一般闭门谢客地做学问,他一直关心国内动荡时局,毕竟闲不下来。

况且他来到巴黎,就像是从一个新世界打开了大门,看到的书本都是原籍,省去了翻译上的一层他人解读,更有自我解读与突破的滋味。他也不甘心做一个只拿文凭的博士。

清露寒霜,凝在花园中的枝叶上,阿诚刚收了工,往回一路小跑着,远远便见着一个身影。脚步坚定又稳重。

巴黎街头的路灯在他身后连接蜿蜒远去,不远处的一切都在他的身后逐渐模糊起来,唯独明楼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。阿诚小跑着奔向他,耳边的风,鬓发后穿行游荡,簌簌而过。

阿诚在他面前站定,难掩欣喜,他的呼吸还错乱着,“大哥……”

“不着急,”明楼掏出手帕塞到他手里,“入秋了,擦擦汗,别感冒了。”

“我……”阿诚终于把气息理顺了,“我刚打工回来。”

明楼肯定道,“不错,比在家的时候有长进。”

他的眼里是蓬勃的笑意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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